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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番外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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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番外七 ◇

◎日常◎

崖香見狀, 趕忙取出金瘡藥交給盈夏,上前收拾地面的碎瓷。

盈夏見夫人失態,心裏不由得揣摩, 會不會將大人說得太嚴重了些?可淩硯的意思是, 越嚴重越好, 否則不能讓夫人心軟,大人的傷就白受了。

看夫人的樣子,方才那句似乎起了作用。

盈夏見好就收, 攥緊手裏的白瓷藥瓶,“那夫人, 我先過去?”

阿朝垂眼盯著地面的瓷片,緘默不語。

直到盈夏走出屋門,才忍不住攥緊手掌, 喊了一句:“等等。”

夜來寒風凜冽,月色如銀般籠罩在群山萬壑之上。

阿朝才出客棧,皮膚就因受寒,生理性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本能地攏了攏衣襟,往不遠處的馬車停靠處走去。

車內點了燈。

謝昶手裏握著京城暗探傳來的書信,宿酈站在馬車外,低聲稟告近日朝堂發生的大小事務, 說到一半停下來,望向不遠處一道纖細柔弱的身影。

謝昶翻看手中的信件, 不由得凝眉, 語氣不耐:“怎麽不繼續?”

宿酈喉嚨哽了一下, “大人, 是……”

話音未落, 謝昶隨即意識到什麽, 擡手掀開車帷。

少女披一身雪色大氅,靜沐在清冷霜白的月色下,身形纖薄得如一洩月光,擡起眼睛,緩緩與他對視。

深山寂靜,蒼穹如墨,夜寒露冷,百草雕零,唯獨她站在這裏,仿佛世間瀲灩光華都落在一人之身。

只是那雙盈盈秋水般的眼眸,沒有半分神采。

阿朝只靜默看他片刻,便移開視線,將手中的金瘡藥擱在馬車的前座,“你受了傷,還是進屋吧,我睡馬車。”

少女聲色平靜,再沒有多餘的關心。

宿酈與跟過來的淩硯相視一眼,本想著使個苦肉計,讓兩人共處一室,有什麽別扭說開了就好,誰曾想,夫人寧可自己睡馬車,也不願與大人同房。

謝昶冷冷掃向宿酈,後者艱難地避開了目光。

這餿主意沒同大人通氣,是他與淩硯想出來的,只希望兩人和好如初,卻沒想到夫人還是如此冷淡疏離。

自家主子又從不是溫和的性子,從贛南回來之後,那些隱藏在血液裏的陰戾愈發旺盛,冷肅壓迫的氣場,連宿酈都有些畏懼。

就說幾日前查出兩名京官涉嫌貪墨,大人當即暗中傳令錦衣衛上門拿人,十八般刑具輪番上場,再硬的骨頭都如實招了。

夫妻間再大的嫌隙,冷三個月也夠了,一日不和好,大人便一日沒個好臉色,可他到底不會同夫人發脾氣,受苦的還得是他們這些當下屬的。

宿酈咬咬牙,上前擠出個笑來:“時近凜冬,荒郊野外冷得厲害,夫人還是與大人一同進屋吧。”

阿朝沒有回答,反倒是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馬車內的人,唇邊勾出一抹偏冷笑意,“你們大人都不怕冷,我又能冷到哪裏去?”

謝昶薄唇微啟,看她許久,眸色像漆色蒼穹下一望無垠的深山,聲音沈厲:“阿朝,回去。”

阿朝冷哂一聲,語氣不無譏嘲:“謝閣老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吧。”

說罷邁步走向後一輛馬車。

盈夏拗不過自家夫人,向客棧多要了一套幹凈的被褥,跟著夫人打算到馬車內安置。

餘光瞥見地上一團蠕動的黑影,眼看著就要纏上夫人的外氅,盈夏當即嚇得面色慘白,指著那團東西尖叫出聲:“蛇,是蛇……夫人小心有蛇!”

謝昶聞言面色一凜,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閃身出了馬車。

阿朝一垂頭就看到自己雪白的大氅下擺,一條青黑花色、少說兩尺長的細蛇緩緩攀爬,臉色一瞬間煞白如紙。

她打小最怕蛇,此刻雙腿犯軟,背脊發涼,一時間連步子都移不動,還未反應過來,腰間倏忽一緊,只看到眼前寒光一閃,方才還在吐信的長蛇頃刻被軟劍斬成兩段。

阿朝哆哆嗦嗦地望向不遠處草地上毒蛇的屍身,一時間驚魂未定,心臟還在劇烈地跳動,深深地喘了會氣,良久之後神魂才慢慢歸位。

謝昶才要傾身查看她小腿,忽又想到他並未感受到毒蛇噬咬的疼痛,想來她應當是安然無恙,便也沒有其他動作,垂眸看著她道:“皖南多毒蛇,荒郊野外只會更多,你還要睡馬車嗎?”

阿朝面色蒼白,緘口不言,藏在袖中的手指隱隱顫抖。

方才那條蛇突然出現,也讓盈夏嚇得不輕,她抱著被褥跑過來,“夫人還是聽大人的話回屋吧,方才真是嚇死奴婢了!”

阿朝無奈,她若睡在外面,崖香與盈夏勢必要守著她的,三人都怕蛇,總不能讓淩硯徹夜不眠地替她們盯著可有毒蛇出沒,屋內自然更加安全保險。

可今夜,難道就逃不過去了麽。

沈默良久,阿朝餘光瞥了眼他的左臂。

隔著袍袖看不出任何端倪,可她竟似隱隱嗅到輕微的血腥氣。

腦海中不禁回想起盈夏方才的話,難不成果真傷得極重?

阿朝心口顫了下,最後看他一眼:“進屋吧。”

謝昶薄唇輕動,收回軟劍,隨即跟了上去。

匪盜兇險,但其實他可以不用受傷,倘若她能明白他一兩分心意,不再如此疏遠,那就傷得值得。

皮肉外傷原本無關緊要,只是尚在湖州時,收到淩硯來信說她要動身回京,他沒想太多,立刻處理完手頭的事情,一路策馬狂奔近十日,這才跟上她的馬車。

途中顛簸,傷口有些崩裂,但遠不至於像盈夏說得那般嚴重,好在方才情急之下處理那條毒蛇時牽動傷口,鮮血從繃帶上滲出,宿酈替他一圈圈解開,露出兩寸長的血口,淡淡的血腥氣散在空氣中,的確修飾出幾分觸目驚心的味道。

阿朝坐在榻上,不時擡眸瞥一眼,又很快垂下,等到他們處理完傷口,她直接吹熄外間的燈燭,只留下床邊一盞小燈,徑直走向床邊,褪下外衣,然後將自己卷進被褥,蜷縮成一團可以忽略的存在,睡到木床最裏面,將外側寬敞的區域留出來給他。

屋內又恢覆了寂靜,靜到只能聽見耳邊燈燭燃燒的聲響,仿佛從未多那一個人,可阿朝總覺得後背有一道目光沈沈壓著。

他應該在看她。

阿朝閉緊雙眼,手指絞緊身下的褥子,逼著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可屋內淡淡的藥味與血腥氣卻始終縈繞鼻尖,拂之不去。

不知過去多久,阿朝聽到身後傳來沈慢的腳步聲,緊接著是衣物摩擦的輕微聲響。

她盡量將呼吸放得平緩,不讓他發現自己還醒著,最好沒有任何交流,將這晚度過去。

身後的被褥也有了動靜,阿朝更是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可隨即便感受到溫熱的男人軀體靠過來,一雙大手輕輕覆在她的肩膀。

阿朝的身體本能地顫動一下,捏緊被角,卻沒有睜開眼睛,“明日還要趕路,我很累了。”

身後沈默了很久,阿朝才聽到他低沈嘶啞的嗓音:“過去那八年,天地茫茫,尋你不得。到如今滿打滿算,我們成親不過一年,白日我忙於公務,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如此,你還要與我生分到何時?”

阿朝任由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的軟肉,忍住嗓音中的淚意:“你知道原因。”

她擡起胳膊想要避開他的觸碰,那人卻將她攥得更緊,阿朝便更是狠力推了他一把,“你別碰我!”

話音落下,卻聽到身後男人悶哼一聲。

阿朝心猛地一顫,著急翻過身來,“我……是不是碰到你的傷口了?”

羸弱的燭影裏映出男人冰冷清肅的面容,謝昶眉心皺緊,唇色有幾分蒼白,漆黑的眼瞳深深凝視著她。

“我早就說過,坐在我這個位置,福禍無常,在所難免,如若不是痛感轉移,你必定也要跟著我受苦受難,何必呢?”

阿朝聞言,倏地笑了聲:“當真是福禍無常?沒有記錯的話,我在瓊園那八年,你從未受過皮肉外傷,謝閣老何等審慎周密,豈會置自己於險地?怎的我一同你置氣,就輕而易舉地受了刀傷……”

她還要說下去,卻看到他額間滲出細密的冷汗,她眼眶一紅,收回目光,“要喚崖香進來,替你重新處理傷口嗎?”

謝昶道無妨。

彼此之間又是沈默。

男人再次靠上來,輕輕摟住她纖弱的身體,阿朝倒吸一口涼氣,生怕牽動他的傷口,這次沒有拒絕。

她今天身子也不方便,他也應是知道的,只是輕輕抱著,沒有過多動作,她卻有了不合時宜的反應。

痛感從體內消失,可歡愉仍在,被他溫暖的身體包裹著,阿朝連指尖都不爭氣地酥軟下來。

身體的反應最誠實,她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行舉止,卻無法控制那些從心底生出的眷戀,三個月的疏離,每一寸皮膚血肉都叫囂著對他的想念。

積壓了多日的情緒無處排解,最後只能以眼淚的形式釋放出來。

她咬牙忍住嗓音的顫抖:“三個月了,謝昶,你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謝昶聽到她的哽咽,心口的疼痛無可覆加,指尖摩挲著她消瘦的肩膀,沈吟良久,慢慢說道:“我自幼學文習武,樣樣只求最好,從未騰出空隙來學習如何愛人,後來家破人亡,秉持的信念一朝崩塌,前路黑暗,我只有將自己包裹在冷硬的軀殼裏,斷情絕愛,才能無堅不摧,直至你出生,就像黑暗冰冷的石窟裏開出了一朵生機勃勃的花,讓我違背已經鍛造出的冷酷心腸,小心翼翼地將你托在掌心。可我依舊不知該如何去愛你,或者說,如何愛你都覺得不夠,尤其將你找回來之後,我想要將你永遠留在自己身邊,那些風雨,我一個人來承受就好,你只需安安穩穩地躲在我懷裏……你說我剝奪了你生而為人該有的苦痛的權利,可瓊園那八年,還不夠嗎?”

阿朝閉上眼睛,眼淚順著鬢邊滾落,“這世上可以永遠不沾風霜雨雪的,只有金屋籠中雀,溫室裏灌養的花,可我是人,我們是夫妻,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讓你承受所有的苦難,為我付出一切,這只會讓我更恨我自己,你替我疼上一回,我只會在心中譴責自己千遍萬遍。你若非要如此,我只能自囚於室,做一只永遠沒有喜怒和苦痛的提線木偶,這樣就妨礙不到你了。”

鞭笞在心口的疼痛,遠比皮肉之痛更加冰冷殘酷。

謝昶從不知道,這件事對她來說如此難以接受,否則他又豈會瞞著她千裏迢迢趕往贛南。

如若在贛南那一日,他還覺得她是在同自己賭氣,那麽今夜,謝昶是徹徹底底慌了神。

連心蠱剝奪了她的痛感,說實話,謝昶也不知何時才能恢覆從前共歡愉也共苦痛的狀態,三五日顯然是穩住她心神的幌子,一年半載也不過是他的猜測,他甚至害怕這樣下去,她會永遠疏遠自己,一輩子快樂不起來。

他慢慢將人身體掰過來,讓她看著自己,“寶貝,別哭了好不好?”

阿朝聽到他親昵的稱呼,眼淚更是控制不住地湧了出來,纖長的眼睫垂下來,蓋住眼前一片朦朧的淚霧,他蜷起手指,替她一點點地擦拭。

他永遠知道她的弱點,受傷的手臂攬住她腰身,她便不敢胡亂動彈,可當他俯身吻下來,阿朝還是執拗地偏過了頭。

那些眼淚擦過他的唇面,酸澀,還帶著苦味。

她哭得越兇,謝昶心裏就越是慌亂。

“對不起,這次的事是我的錯。”

阿朝淚眼婆娑,原本還以為他又要用那些為她好的大道理來辯解,沒想到等來的竟是一句。

謝昶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往後無論大小事,我都與你商量著來,好嗎?”

阿朝咬緊齒關,沒有回答。

謝昶再俯身吻她,阿朝沒有再掙紮,她亦痛恨自己的心軟,做不到對他冷眼旁觀。

這三個月以來,她想通了很多事情。

謝昶就是這樣一個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他能想到的守護她的方式,就是不惜一切血肉代價,只為讓她安然無恙,且過往這些年,他從未意識到這有什麽不對。

可人就是人,紅塵俗世,肉-體凡胎,沒有誰是就可以刀槍不入的。

他也從不知道,這世上也是有人願意與他同擔風雨,願意為他變得勇敢,哪怕力量微薄,哪怕他或許……並不需要,她也願意竭盡全力,多愛他一點。

男人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面上,沿著面頰輕顫著細細地吻,欲望在寒夜裏慢慢升溫,數月以來的思念幾乎吞噬他的理智,每一吻都壓制著滔天的感情。

可在他覆上她唇瓣之前,少女的手掌抵在他身前。

男人的臉近在咫尺,幾乎就貼在她的唇面,她舍不得讓開,只能強壓著對他的眷戀,冷硬地開口:“我說過,痛感何時能回來,我便何時原諒你,少一天都不行。你若執意如此……橫豎我也是反抗不得的。”

謝昶微頓,停下繼續吻她的動作,沈沈地凝視她面容許久,最後嘶啞著嗓音道聲“好”,緩慢將人放開,睡到床外側的位置。

靜謐的寒夜,一開始還有輕微的啜泣聲,慢慢也平穩下來了。

翌日一早,阿朝起身時,外側的被褥疊放整齊,觸手已沒有人的體溫。

他向來起早貪黑,阿朝也並不覺得稀奇。

崖香進來伺候她更衣洗漱,才凈了臉,盈夏提著食盒從外頭進來,“夫人,用早膳了。”

食盒共有四層,每一層都冒著香氣和熱氣,盈夏很快在屋內的小方桌上擺下滿滿的熱食。

阿朝還記得昨日晚膳何等簡陋,不禁感慨:“這地方的早膳倒是豐盛。”

她坐下來,湯匙舀了口熱粥,看到桌上還有炸得金黃誘人的春卷,夾起來嘗了一口,雖非芥菜,但口味同京郊田莊吃的那一回差不多,外皮酥脆,裏頭的綠葉菜大概是當地才有的,肉餡兒肥而不膩,有滋有味。

盈夏笑道:“大人說客棧的飯菜不合夫人口味,一早到集市上買的,騎馬來回一個多時辰吶,蘿蔔絲餡兒的撻粿,灌滿湯汁的水餡包子,還有竹筍肉末的青團,牛肉鍋貼,都拿捂子包得好好的,到現在還是熱騰騰的,夫人喜歡就多用一些。”

阿朝聽到是他,嘴角微微彎起的那一丁點笑意也斂了下去。

她只用了半碗白粥,便放下碗筷,對盈夏道:“這麽多我也吃不下,你們拿去分了吧,今日還要趕路,你們多吃一些。”

盈夏面上的笑容僵住,“是大人特意為夫人買的,夫人何不再用一些?”

“我吃好了。”阿朝眉眼淡淡的,轉頭去收拾衣物。

盈夏與崖香面面相覷,原以為經過昨晚同床共枕,兩人的關系怎麽也該有所緩和了,今早天還未亮,大人就出門為夫人買早點,盈夏都以為兩人已經和好如初,沒想到夫人這回竟是動真格的。

早膳幾乎原封不動地端出來,謝昶的面色頃刻冷了幾分。

盈夏腿都是抖的,磕磕絆絆道:“夫人用了些,說吃不下,讓分給大夥一起吃。”

謝昶盯著托盤沈默須臾,轉身出了客棧。

早點盡管美味,可眾人依舊食不下咽,底下的暗衛都知道兩位主子鬧得不愉快,全都夾著尾巴做人。

一連幾日,阿朝都是與謝昶分開睡的。

白日裏各自坐馬車,停下歇腳也少有眼神的交集,轉水路也是一人一間船艙,用飯都不在一處。

饒是如此,阿朝這裏也從不缺雜嚼零嘴,哪怕她胃口不好,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謝昶路過生意不錯的鋪子還是會停下來買一些,堅持往她屋裏送,如有時興的話本,也讓崖香送過來給她解悶。

江水泱泱,一望無邊的寒涼。

船艙裏燒了爐子,阿朝靠在窗邊,一坐就是一整日。

崖香見她的狀態,不由得想起兩年前跟著春娘進京時,夫人也像如今這般靜默頹唐的模樣,人沒有精神,飯吃不下,也許久沒有笑過了。

“奴婢燉了小吊梨湯,夫人喝一點吧,對嗓子好。”崖香端著湯盅進來。

阿朝在船上待久了,微微有些著涼,喉嚨不太舒服,見狀挪過身來,慢慢喝了小半碗。

崖香輕嘆了一口氣:“大人帶夫人出京游玩,原本歡歡喜喜地出門,何以鬧成這般模樣?”

阿朝頓默片刻,放下手中的湯匙,“崖香,你不知道內情。”

崖香嘆道:“奴婢的確不知夫人為何氣惱,可奴婢知道,夫人心裏一定是有大人的,夫人再這樣惱下去,傷的不僅是大人的心,還有您自己的身子呀。”

阿朝眉眼間透著淡淡的冷意,沈靜的嗓音散在微涼的空氣裏,“他若不在乎自己,我再如何在乎他都是沒有用的。”

船艙外,男人鳳眸微斂,才欲轉身離開,便聽崖香問道:“冷落的這些日子,大人也做出這麽多彌補,可見已經知道錯了,夫人要如何……才肯原諒大人?”

他下意識駐足,卻久久未曾聽到裏面的回答。

阿朝沈思良久,沒有說話。

何時原諒他,不是她能決定的。

如若讓她知道他騙她,他要一輩子承擔屬於自己的苦痛,那麽她是一輩子都不會原諒的。

傍晚,客船停泊在濟寧碼頭。

以往夜間依舊行船,阿朝還在意外今夜為何落地留宿,晚膳前,謝昶提著當地特色的燒雞進了她的屋子。

沒等她開口,謝昶就先問道:“你可還記得楊閣老?”

阿朝楞了楞,點頭。

當初她的身份就是楊閣老請來的一對夫婦出面作證才能很快塵埃落定,盡管素未謀面,但人家對她有恩,不應忘記。

謝昶平靜地啟唇道:“楊閣老也算是我從前的老師,後來先帝登基,他遭人迫害,洗雪冤屈之後就致仕還鄉了。他知道我們成了親,去歲年末還送來了賀禮,和蕭家交好的不多,楊閣老算一個,我想帶你去見見他。”

阿朝垂下眼瞼,輕聲道:“應該的。”

謝昶看她片刻:“明日一早,我接你過去。”

阿朝道:“好。”

寥寥數語,沒有再多交流。

翌日清早,阿朝想起今日要見長輩,早早便起身梳洗。

這一路風塵仆仆,她已有許久未曾上妝,人也比在京中憔悴不少,好在隨行帶了上好的妝粉和胭脂。

珍珠粉內摻了細細的銀箔,襯出難得的好氣色,只是整個人過於消瘦纖薄,眼底黯淡無光,即便用妝粉添出幾分昳麗的光彩,也藏不住眉眼中的郁色。

客棧外只準備了一輛馬車。

謝昶道:“上門拜訪,若被人瞧見你我夫妻分開乘坐馬車,難免會有閑話。”

阿朝淡淡道:“你不用解釋這麽多,我都明白。”

馬車在熱鬧的街市轆轆行駛,車內兩人彼此緘默無言,阿朝垂著頭,也知道謝昶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這種局促一直持續至到達目的地。

馬車緩緩停靠在一處僻靜的府宅外,謝昶先行下車,阿朝隨後掀開車簾,卻看到他對自己伸出的手掌。

她猶豫片刻,聽到身後似有家仆過來迎接,只能伸手搭上去,借他的力下了馬車。

待平穩落地,阿朝想要收回手,卻被人緊緊握住,她下意識擡頭去看他,對方面色如常,指尖的力道卻分毫不減。

管家著一身紺青細布衫,躬身作出個請的姿勢:“謝閣老和謝夫人裏邊請,老爺一早就在廳堂等你們過來了!”

謝昶頷首笑道:“勞煩引路。”

阿朝掙脫不得,只能被他牽著手,一步步往內。

她素來畏冷,初冬寒風微凜,她的手指一片冰涼,可就這麽被他溫熱的掌心包裹著,手心竟慢慢浮出一層細汗,黏黏膩膩,不太舒服。

她知道做戲要做全套,可在人家的府宅,也不必一直牽著吧。

穿過幾處回廊,“鳴雁居”三字映入眼簾。

想來已經有小廝提前通報過,廳堂內幾人見他二人過來,立刻含笑起身相迎。

中間那位著雲青長袍,面容清臒的想來就是楊閣老了,雖年逾花甲,但背脊依舊挺直,如古畫中的蒼松勁柏,自有一番不屈不折的風骨。

阿朝對這樣的人從心底生出欽佩,待人看過來,也一改往日沈悶之色,微笑俯身,向眾人行禮。

謝昶這才緩緩松開她的手,朝楊閣老拱手:“學生帶內子拜見老師。”

楊閣老笑道:“我只在你幼時教過你半年的四書,卻承了你一輩子的一聲老師,是我賺了。”

說罷讓自己的幾個兒子也來見過。

謝昶的身世外人不知,楊閣老和他的幾個兒子卻是知曉的。

其中一個面如冠玉,瞧著最為年輕,上來便笑道:“無遺,幼時咱們還在一起讀過書,你可還記得我?”

謝昶道:“記得,你是季澤兄吧。”

楊季澤眼前一亮:“時隔二十年,你還記得呢!當年你不過才四五歲,居然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已是內閣首輔了!如今想想,我當日讀書輸給你也不算丟人,哈哈哈哈哈……不過,我倒是有別處是勝過你的。”

謝昶挑眉,一旁的楊叔平笑道:“他大不了你幾歲,如今已經三子兩女了,謝閣老可要抓把勁了!”

阿朝沒想到是這個,雪嫩的面頰當即紅暈一片。

謝昶唇邊含笑,偏頭朝她看過來,漆黑的鳳眸如山頂吹進一縷春風,一瞬間冰雪消融,“她還小,不急。”

縱是心腸再裝得如何冷硬,聽到這句也不由得酥軟下來,不知不覺間,手指竟又被他牽過去,指腹輕輕地摩挲。

楊閣老見她還是個小姑娘,被幾個大老爺們說得滿臉羞赧,不由得打趣謝昶:“當日你傳信過來,說這姑娘是你看著長大的妹妹,我便知她年歲尚小,沒想到到頭來你竟娶了她,她比你小這麽多,瞧著也過於清瘦了,你這是沒好好疼人家啊?”

謝昶無奈地笑道:“頭一回養姑娘,沒將她養好,是學生的不是,還要向季澤兄多多取經。”

阿朝站在一旁稍顯局促,尤其害怕這個問題拋給自己,更怕外人發現兩人還在鬧別扭,一群人不知內情,來一出當面勸和的戲碼給她難堪,原本連腳趾頭都緊張地蜷縮起來,沒想打竟被他三言兩語揭過去,總算暗暗松了口氣。

可心中回味那一句“沒將她養好”,面上不覺微微發燙。

眾人進屋坐下來喝茶,阿朝則安安靜靜地坐在謝昶身側。

其實鮮少見到謝昶與人談笑風生的模樣,好像看到了與在京中完全不一樣的他。

盛京朝堂,他是手腕狠辣,殺伐決斷的當朝首輔,一身拒人千裏之外的氣場,可在這裏,他仿佛只是個從容清靡的貴公子,眉眼間不見戾色,也會與旁人一起談天說地,載笑載言。

廊廡外忽然傳來女子的談話聲。

阿朝轉過頭,便看到幾名衣著清雅的年輕婦人走進來,向謝昶和阿朝屈身施禮。

阿朝起身回禮,才知這幾位都是楊閣老的兒媳,還有一位瞧著僅有十八九歲,衣著鮮亮一些,生得明媚動人,是府上的長孫媳婦。

楊叔平道:“弟妹坐在我們一群大男人中間也不自在,讓她們女兒家一起去玩,你看如何?”

謝昶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笑說好,“那便勞煩嫂夫人們了。”

大郎媳婦笑道:“謝閣老說哪裏話,陶然苑山茶花開得正好,我們就帶謝夫人去逛逛園子,看看戲。”

比起跟在謝昶身邊,阿朝當然更願意出去透透氣,她向楊閣老等人告辭,最後看向謝昶,一句“我走了”竟卡在喉嚨說不出口。

謝昶拍拍她肩膀,薄唇輕啟:“去吧,晚些時候我來接你。”

阿朝沈默地點點頭。

初冬天冷,百花雕殘,唯有陶然苑盛景灼灼,山茶花開得如火如荼,酣暢淋漓。

眾人悄悄打量這位年輕的首輔夫人,她著一身杏白掐金絲如意紋的襖裙,外披大紅羽緞鬥篷,瓊鼻櫻唇,玉頸修長,日光下膚色瑩白雪膩至透明,鬥篷帽沿的細羽在風中搖曳,襯得她整個人柔軟輕盈,不似凡間之人,竟將滿園繽紛燦爛都比了下去。

幾人在亭中落座,戲班子上臺,唱的是在京中時常聽的《塞鴻秋》,眾人坐下喝茶閑談,倒也不是特意來看戲,權當聽個響罷了。

長孫媳婦眼尖,瞧見阿朝面頰上輕微的珠光細閃,不由得好奇妝粉的成分,阿朝如實回應,眾人也由此打開了話匣,從胭脂妝粉說到膳食點心、山川風物,最後回歸府宅,竟討論起如何拿捏後院的小妾通房。

阿朝也是才知道,原來楊季澤膝下三子兩女,並非都是正室所生,其中有三個都是姨娘通房所生的庶子庶女。

得知謝閣老身邊只有阿朝一人,楊四夫人微微詫異:“謝夫人回京前,謝閣老已二十有四,身邊難道都沒有通房丫鬟麽?”

阿朝絕無炫耀之意,只能委婉地說道:“他政務繁忙,想來是無暇顧及。”

中間一名婦人壓低了聲笑道:“皇帝陛下日理萬機,也不耽誤三宮六院七十二妃輪流寵幸,謝閣老哪裏是無暇顧及,分明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吧!”

阿朝臉色微微泛紅,握了握手中的茶盞,好像這時候都該自謙才是,便斟酌著說道:“他脾氣不大好,時常冷臉,姑娘家都怕他,故而底下的丫鬟也不敢近身伺候,省去了一些麻煩。”

楊四夫人好奇:“謝閣老脾氣不好麽?方才我瞧他看你時,目光溫柔極了,還以為他性情極好呢。”

眾人心下-體會一番,都不約而同地投來艷羨的目光。

年紀輕輕位極人臣,倘若性情極好,早就被那些官場老油條吃得骨頭不剩了,便是她們的公爹楊閣老,早年身居高位,還不是受盡排擠。

哪有什麽好性情,不過是獨一無二的偏愛罷了。

眾人見她臉皮薄,容易害羞,就不再打趣,招呼她吃點心喝茶,繼續聽戲。

臺上正好唱到那一句“愛他時似愛初生月,喜他時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時道幾首西江月,盼他時似盼辰鉤月”,她轉頭看向戲臺,心口微觸。

恰在這時微冷的風一吹,她就這麽無意識地,落下兩滴淚來。

原來真的有一種人,即便近在眼前,也還是會想念。

她是真的,有點想他。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發脾氣,方才還好好的天兒忽然陰沈下來,片刻之後竟然下起了小雨。

楊大夫人亦是始料未及,趕忙讓小廝到近處的廂房取傘,好在亭中生了炭火,眾人手中都抱著袖爐,不至於太過狼狽,可首輔夫人在這裏,外頭冷風冷雨,若是因此著了風寒就不好了。

眾人在亭中暗暗心焦地等待,好在不過片刻,小廝就抱著幾把傘跑回來,阿朝也跟隨眾人起身,轉頭卻見朦朧雨霧裏出現一道高大挺拔的人影,步伐稍顯匆忙,但依舊沈穩。

“是謝閣老過來了!”

阿朝怔怔地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他還真的來接她了。

不過從開始下雨到此時也沒過多久,他的腳程,應當也沒有這麽快吧,總不至於下雨前就過來了?

謝昶向眾人頷首施禮,又回過頭看她,見小丫頭呆呆的,不禁低聲笑道:“還楞著作甚,背你回去好不好?”

她今日穿的是白底繡花的鞋子,沾了雨水怕是要掉眼淚。

阿朝還沒來得及反應,手裏就多了一把桐油傘,男人傾身在她面前蹲下,“上來吧。”

身後無數雙眼睛瞧著,她不自在極了,可就這麽晾著他似乎也不大好,只得匆忙向眾人打了聲招呼。

楊大夫人笑瞇瞇地看著她:“謝夫人快去吧。”

阿朝面頰通紅,盡管幾個月沒有讓他背過,但她縱上去的動作似乎也熟門熟路。

一把寬大的桐油傘遮住了兩個人。

阿朝伏在他寬闊溫暖的後背,一只手要撐傘,另一只手只能摟住他的脖子,兩顆心臟像貼在一起,以同樣的頻率跳動,久違的男人氣息包裹著她。

無論她願不願意承認,那種心口被填滿的感覺慢慢地回來了。

阿朝看向遠方的雨霧,輕聲說道:“其實你不用費心過來的。楊大夫人讓小廝取了傘,我跟她們一起回去就好。”

謝昶道:“我不是因為下雨才來接你。”

阿朝微怔,片刻之後聽到他低沈微啞的嗓音,“方才心臟有點疼。”

她臉一白,握住傘柄的手瑟縮了一下。

隨即就聽見他道:“感覺你似乎在哭,我就過來了。”

阿朝原本已經沒打算哭了,聽到這話,眼淚卻在一瞬間決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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